已经是七点半了,老街的青村港上面还升腾着一种雾气,纤弱的阳光柔顺地照着河面,河水像是在动,非常缓慢,非常平静。沿河一条路,沿岸一排屋,都让雾气罩着了。雾气里带裹着湿气,也夹着寒意,人像是清爽了,但也冷清了。白天看河水,雾里听水声,就知道青村港仍是具有时间感的风物之一。看久了河水,就会想起青村港的过去、老街的过去,想起跟河流有关的诗句。总觉得,即使青村港里的河水,也是从遥远的古代流过来的。而流经此地时,因为风景,因为人情,速度减缓了,波澜缩小了,但依然一直流淌,一直向前。
登上了桥,向西看,再向东看,整个人就定在了三祝桥上,凭栏远眺,又闭眼。多少回了,当我到青村老街时,总是这样的反应,闭眼是为了睁眼,睁眼就是为了更清楚地看清眼前的景致。一年前,我去青村中学讲学,回时天色已晚,且雾气从土里钻出,学校领导吴伟先生硬是陪我走了一趟老镇,先生如数家珍,所有的物象都能细说一二,但最后还是走到了老街中和桥的石板上。那时雾气从脚底袭来,沿着桥面四散出去,河北边的屋宇只露出半边身影,看着就像欣赏一幅长轴水墨画。我呆住了,原来美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的美是可以让人忘怀的,是让人陶醉的。这感觉延续至今,后来去过临近的几个老街,人在别处,心里却始终清澈地飘浮在时间的混沌之上,时不时地幻化出青村老街的容貌来。
想来这与青村老街的雾有关。青村老街的雾,是一个关于雾的奇迹,也是那个旅游人的观光奇迹。雾的轻重、浓度、颜色,以及漂浮的样子,就是雾经典样子的写照,也是天地恣意挥洒的情状,是到老街后七转八弯形成的。是的,桥与河水,屋宇与河面,都在水里半隐半现,似有还无,时淡时浓,时轻时重。看久了就感觉:石桥消失了,意味逸出了;意味出现了,屋宇消失了,有点海市蜃楼的腔调。我知道,这是没有清丽阳光照射的缘故,但就在那时,心里会生发出几分神秘婉转的禅意。比如桥墩的迷离,河水的变幻,河岸的逶迤,道路的松软,等等,都被这雾裹挟在一起,变成一层纱,一层薄如蝉翼的纱。
一片雾,一个港,一河流水,几棵老树,几朵小花,几株碎草,在青村港的上面或者两侧,都是苏世独立,深固难徙,恰如一幕水乡的戏,也像一首小巷的诗。我站在河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细想起来,那身在现实而出离于现实的光景,在人的生命里只能是瞬间的拥有,珍稀而珍贵。而那个瞬间确实是忘我的、自在的、自由的、空灵的,是满怀着欣喜堕入一处空明之境的刹那间的欢愉。人就是这样,有时片刻的沉浸可以驱赶数日的尘劳之苦。那天,我在老街是有这个感觉的,这是我走上继芳桥,再走下继芳桥后的心里想法,这想法我一直品咂至今。 半天的时间,从最西边的西乔家走起,到最东边的张炳贵宅那地方收脚,也只是半个小时的路程,所有的停留与驻足都是不够的。青村港不是断头港,东要到奉城城河,西要连接到南桥塘,这段水路的边上一定风姿绰约,现在不去看,现在就在老街溜达。老镇啊,是一城的古朴与优雅,灵秀与简单。整个的街区简洁明快,从东到西,没有红灯笼的妖冶与香气,没有银饰碰撞的叮当之声,没有印花长裙的半古涩味,也没有吆五喝六的拉客小调,更没有锅灶烟囱的卤肉蒸熏之气,非常幽静,非常纯清,一如眼里的雾气,绝无半丝的汽油柴油的腥味,算得上是个安静、清爽、有雅相的镇子,有点静如处子的味道。 这是应该具有的品味,几处真正古旧的老屋还在。如走马楼、钱门生宅,都是原版的。据说,这还是百年前的老屋,没有翻新,更不是重建。遥想当年,言子为什么不来青村?他去过青溪,可以顺道的,来了更古老楼宇会还在。那个张弼也是。青村港水波不兴,张弼一眼都未看过。为什么不来老镇安顿几日,临河铺卷研磨更显大家风范。张弼不图虚名,不喜虚相,所以不干。倒是那个万历皇帝给他修了一座牌坊到现在还在老街上。这是聪慧的做法。那个年代,苟活尚且不易,何况读书写字,张弼对书法始终怀着最初的向往和最后的眷恋,大写人生,自成一家,以至于今人说起书法就会想起张弼。因为张弼,青村老街卷帙不浩繁,气韵却是浑厚又悠长。
到青村老街走一遭是很难碰到有雾的天气的,事实上,雾里老街是雾里的样子,虚实相间,看的是轮廓,看的是大概,这是有好处的,比较适合想象、咀嚼和思考,比较沉重。假使想看清老街脚下的路、树上的花、墙上的砖、桥上的字、河里的水、岸上的桩、屋顶的式样、墙角的雕花,那一定是碧空万里的时候,而且时间最好在八点半以后,那时候尘埃已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