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我一直没有忘记儿时的经历：我在烧白鲢鱼，想加酱油了，拎起酱油瓶的时候，发现酱油到底了，我就往灶膛里塞了几根树枝，出门去了三十米之外氏族里的婶母家，讨要了一汤匙酱油，说是借的。婶母说，别呀，你拿去就是。过了几日，中午时候，婶母突然跑过来问我，弟弟，你家老姜还有哇？烧个猪脚，不放老姜，猪塮臭。听罢，我就抓起一块老姜给婶母，婶母说了句“过几天还”就回家了。这样的事情，不费周章，骨子里的轻松，一天要发生几次，一年要发生无数次。总记得，那个时候，邻里之间，油盐酱醋能够借来借去，八仙桌也可以借，板凳可以借，碗筷可以借，砂糖可以借，自来火可以借，连大米也可以借，大家信奉只要开得了口，就能借得了物事的习俗，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事实上，有些东西，借了不还也是有的，比如一撮盐粒，几片葱叶，一碗稀粥等。大家都认为，当一家人家，如果邻居不来借点小零小碎东西的时候，说明这家人家的人缘是有问题了，所以有人来借是件值得骄傲，值得办、认真办的事情。在我们乡下，有些东西借了一定要还的，有些是不需要借的，只要开口说一声赞美东家如何会种田，会种蔬菜，会打算，会过日子的话，就可以直接拿走的，比如串门到邻居家，看见满篱的扁豆，就可以摘一顿吃的拿回去；看见满藤的茄子，可以摘几只拿回去捏落苏；看见满棚的黄瓜，可以摘几根炒黄瓜吃。我和母亲一起干活时，有人悄悄地问母亲，你家的咸菜好吃了么？当日，母亲就会挑上几棵最好的咸菜，叫我送到人家屋里去。母亲想法，别人家人想着你家东西，就是说明自己有能耐，这个能耐能够派上用场，就是手艺好，就是做人好。借来借去，还来还去，被借的人忘记了，还的人没有忘记；还的人忘记了，被借的人没有忘记，也要假装忘记，像是一种精神密码，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借借还还，还还借借，大家都在借还中走来走去，感情就沟通了，沟通了就热闹了，人家闹热了，村上就多了一份人情，一份喜庆。村上最穷的人家，没有人来借东西，就想着法子送点东西给人家，比如芦粟好吃的时候，就整捆地抱着送到人家场上去，在海里捉到了两尺长的大鲻鱼，用菜刀切成断块送到人家井口边。所有人都明白：只要天照应，只要有田种，只要有双手，一定有饭吃，有粥喝，有咸菜下饭。大家都在这样的日子里，串门走户，借来借去，送来送去，客来客去，大家就晓得这是穷开心，但穷开心也是开心，你说是哇？

　　穷开心也是一种幸福，幸福一定是自己创造。上个世纪，80年代刚开个头，我还在华师大读书，一日回家，有一个小年青来到家门口，自报是安徽凤阳人，家里闹水灾，逃荒来到海边村。自报家门后说想要讨一碗饭、五块钱。小年青见我母亲正在猪棚里拆猪塮，颤着声音说，我出力气帮你们将猪塮挑到田头，你们就给我一碗饭，五块钱，饭和钱都算作是借的，将来一定还。母亲说行，猪塮就不要挑了。母亲盛出一碗米饭，拿出五块钱，叫我给了小年青，小青年吃好饭，接过钱，硬是挑了半个小时的猪塮走了。时间到了1988年，我们家门前来了一位硬朗男子，这个男子就是当年的小年青。他说，我是来还钱的。母亲大喜过望，忙东忙西要准备饭菜，像是收了个干儿子一样兴奋。小年青告诉母亲，他现今在育秀路上做不锈钢生意，今天来就是报一碗饭、五块钱之大恩，说完塞给母亲一沓钱，母亲不要，推来推去，推去推来，母亲抽了一张十元的收下。男子解释说，当年肯借是恩德，日子过不去时，五块钱是活下去的信心，也是人间的友情，钱用掉了，情不可以忘掉的。后来，母亲一直用这个例子教育我们，看见苦的人不白眼，看见穷的人不翻脸。以至于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只要看到有人讨饭，假的真的，都不管，能给多少就给多少。最近几年，村里再也没有看见过讨饭吃的人，但外面（指其他地方）一定有穷的人，有一次，我在徐家汇的地铁口，看见一位大叔在弹琴献艺，我随手给了五块钱，大叔笑笑，我也笑笑，我感觉就像我大学毕业工作后每月给爷爷五块钱一样，我自豪，他自足。其实五块钱到今天还不能吃一碗光面，但一定能让人看见光明，鼓舞人心。我坚定地相信，这个世上，一定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存在，比如恻隐之心，助人之分。还真的说不定，自己哪一日一不小心也有可能沦为穷人，成为乞丐，到时候我一定期望有人给我的眼光是同情的，而不是鄙夷的，也期盼有人借钱给我，哪怕是最小的钱，因为这钱已经不是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