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强调：你妈妈已经在你父亲那里受过伤害了，难道，还要在自己唯一的亲人儿子那里再受重伤！？

　　【过去时】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要经历许多位授业老师，而我最难忘的老师有两位，第一位，是念小学时的启蒙老师，班主任严老师；第二位，是我上初中时的语文老师裘老师。严老师教会了我写第一个中国字，给我上了人生第一课，更铭感于心的，在我头晕眼花快要倒下时，她及时雨般地给我递上了包子和糖水。严老师给予的那份温暖，让我至今感恩难忘;而裘老师，则是在我遭遇青春期的迷惘困惑和家庭的不幸痛楚时，给了我及时的引导，让我走出心理的泥淖，明确了今后的方向。

　　●我是个70后，记得在我们这代和上一代人的口中，一提起“老师”，每每会用四个字的规范称谓——“人民教师”！将“人民”两字加冠在前面，可见这个职业在当时是何等地令人敬仰！在那个年代，社会和教育界对学生的培养目标，最为注重的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德”排首位。对于老师而言，他（她）的德行，其实也比带教能力、教学质量更重要。只有教师自己先做好垂范，言传身教之下，才能让学生们“德”字当头地发展。而在构成“德”的众多“部件”中，我个人认为，尤为关键的是善良品格。之所以会这样认为，是缘于我的亲身经历，我的第一位人生老师严老师，她的善良和爱心，抚慰了沉陷于家境不幸、单亲之痛中的我，为我自卑的童年注入了莫大的慰藉。

　　说起来，严老师还是我童年时代的邻居。同在上海虹口区的一片老式石库门群落里，我家是83号，她家是81号。再细说起来，我所住的83号，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父母亲加上我的三口之家，而是我的外婆家。父亲早在我懂事前，就离开我与母亲，重组另外的家了。母亲只能带着我，与外婆、姨妈、表兄一家合住在这83号里。上世纪70年代初，夫妻离异相当少见。在我就读的小学里，像我这样父母二者缺一的孩子，极其罕见。在身心都没有成熟的童年时代，那种深入灵魂的自卑感，是如今生活在单亲家庭里的孩子所无法想象的。五岁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有着父亲头衔的男人。而我随母亲住外婆家的那些年，也不省心。外婆家所在老屋群环境差，风气也不好，四周围吃喝玩乐者比比皆是，与我生活在一起的表兄是其中之一，忤逆的他吃喝嫖赌，搅得家里三天吵两天闹。我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对此，一墙之隔的严老师很清楚。 

　　小时候，我非常羡慕那些平静的人家，羡慕那些同龄人。严老师的女儿，比我年长几岁的小姐姐，就是离我最近的羡慕对象。严老师家三人挤在81号底楼的七八平方小间里，是由原先的“灶披间”改建而成，朝北，终年不见阳光，冬冷夏热，小姐姐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严老师连一个写字台都没有，只好在吃饭的台子上备课。因为长年伏案批作业，严老师的背驼得厉害，这使得她原本就不高的个头显得更矮。不知道是遗传，还是同样受住房条件所累的原因，小姐姐长得也不高，也微微有些驼背。但我仍然羡慕她们一家，羡慕小姐姐有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有严老师这样的好母亲。 

　　长到学龄了，我去小学报名上一年级了。等到报到这一天，看到自己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居然是邻居严老师，我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惊喜”！每天白天，严老师在台上对我们谆谆教诲，学拼音、写汉字。回到家里，夜幕降临了，我还能听到隔壁家严老师的讲话声，备感亲切。

　　为了不让同学知道我的隐私，每次班里要填写家庭情况，我总是藏着掖着，就怕被人看到“父亲”一栏的空白。尽管我非常小心，但有一天还是被同桌小胖发现了秘密。课间休息时，他捡起我不小心掉地上的表格，大声嚷囔起来：“你怎么没填父亲的名字啊!”我一把夺过表格，张口结舌。同桌还在不依不饶追问，同学们都围上来，疑惑地看着我，我急得快哭了出来。正在这时，严老师捧着沓语文作业本，走进了教室，她的一句话就为我解了围：“申言爸爸的名字很难写，申言写不来，只好先空着，放学后带回家请家长代写！所以呵，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哪怕是很难的字，也要学会写！”一直教我们做人要诚实，不能说谎的严老师，这一次，却在学生们面前说了谎。后来我懂了，谎言未必全是不好的，有一种谎言例外，它源于善良，就像那时的严老师一样，她是为了保护一颗弱小的心灵而说的谎。

　　继第一次的“言行不一”，后来的又一次亲历，让我感到严老师的内心，与她的姓也未必一致，在课堂上对学生们高标准、严要求的她，更有着另一面的慈爱与温暖。同时，我对严老师的善良，也有了更深的认识和体悟。

　　●一天晚上，表兄又在外面赌输了，到家里对着家人吵闹逼着要钱，吵了大半宿，我们都无法睡觉。第二天早晨，我昏昏沉沉地去上学，连早饭都来不及吃。第二节课是体育，跑步时我又饿又累，落在了最后。体育老师以为我偷懒，把我带到严老师办公室反映情况。严老师招呼我坐下，轻轻地抚着我头问，听我说早饭还没有吃，就拿过两只馒头，一只是实心的淡馒头，一只是黑洋酥馅的甜包子，让我挑。她说批作业到现在，这两只馒头从食堂买来还顾不上吃呢。我当然爱吃有甜馅的，就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黑洋酥的那只。严老师笑笑，又冲了杯糖开水，让我就着喝。我大口啃着馒头，黑洋酥馅儿从嘴角渗了出来，真甜!刚才的头晕眼花，很快消失了。 

　　严老师带了两年,从三年级起，改由其他老师教我们了。而她，又重新开始带刚入学的小朋友，又开始教拼音，学写字了。我与她偶尔遇见，也是在夜幕降临傍晚时分的弄堂里。见我在弄堂玩，她总不忘招呼再加叮嘱一句：“今天的作业做好了吗?不要耽误了功课！”又过了几年，她家搬出了81号，住到学校分配的稍大一点的房子去了。在那个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的时代，我们渐渐就失去了联系。多年以后，我们才隐约听闻她已退休，女儿很有出息，到海外去干事业了。因为有严老师当年给予的这份温暖，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是认为，人生于天地间，最可宝贵的第一品质，就是“善良”。而对于传道解惑、教诲人心的老师来说，善良这个品质更为重要，是其他一切的前提！莘莘学子正处于世界观、人生观形成的过程中，作为在他们那个时段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老师在道德品格上的示范作用，对学子们非同小可，他们的一言一行，关系到孩子们品质的塑造。因此，在我幼时最无力，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严老师在小学启蒙阶段给予我的帮助至关重要，她深切地温暖了童年的我，使孤独无助的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让我感到生命中不只是阴沉晦涩，还有阳光和希望。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们与严老师一家早就失去了联系，但那只黑洋酥包子的甜甜滋味，却似乎仍然在嘴边回味无穷。

　　继严老师后，对我影响很深的另一位老师，是初中时代教我们语文的裘老师，她也是我们班级的兼职班主任。那时候的人显得老相，裘老师就是这样，50岁不到的她，成天穿着青灰色的衣裳，戴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像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在教育学生上也很严格，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但凡发现学生中有点风吹草动的，马上就要“现开销”批评指出，以至于同学们对她又恨又怕，在背后喊她“老太婆”。有两个表现不好，经常挨批评的顽劣同学，甚至还偷偷地骂她是“死老太婆”！我虽然不是经常被裘老师点名的学生，但偶尔也因为功课做得不好，或者值日生不达标会被她叨咕几句。我当然也不喜欢被管，讨厌裘老师的严厉作风，何况当时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我心里对她也很抵触，巴望她能尽快调走，换一个温和点宽松点的老师过来才好。可以说，这不仅仅是我的想法，是所有同学们的期盼。

　　我们的这个期盼，不久后还真地实现了一半！为什么说是实现了“一半”呢？因为裘老师生病了，而且不轻，据说要休假一个多月，这期间，由其他学校借调过来一位老师来代课。我们乍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比过年拿礼物还开心！更开心的是，来代课的女老师很年轻，不仅业务一般，而且拿我们这帮大孩子没办法，几个皮大王在上她的语文课时公然讲话、看小说书，她根本就管不了。短短两三个礼拜，我们这个原先在学校里有名的先进班级，纪律和学习成绩全都大退步了。我这个原先在班里还算不错的人，在这种情势下也随了大流，跟着一起放松了自我约束，不仅在课堂上开小差不听课，还在课后跟着几个皮大王一起去玩，要么溜冰看电影，要么到公园捉蟋蟀钓龙虾，心思再也不愿放在课本学业上，成绩也一落千丈。

　　●母亲对我的退步很担心，一再提醒我要好好学习，不要学坏。我却不买账，跟母亲顶嘴说：“其他人家的孩子都过得那么开心，有爸爸带着去玩买好吃的，还有名牌衣服裤子穿。我呢，什么都没有，日子这么苦这么穷，要啥没啥，不仅如此，偏偏家里还有这么个蛮横粗暴的表兄，经常遭受他的吵闹打骂。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我看不到将来会有什么光明和希望，现在读书再好有什么用？！”母亲听了很伤心，说服不了我，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悄悄联系上了还在养病中的裘老师。万没想到的是，这位裘老师，居然亲自找上门来与我谈心了！

　　快一个月没有遇着裘老师了，乍一眼看到她，我心里的那份惊诧，真是难以言表！跟以前在课堂上上课时相比，裘老师明显憔悴了许多，也很消瘦。就因为长年太过辛苦，她积劳成疾，前阵子不得不动了手术，医生命令她必须静心休养一阵，等身体好了才可以恢复上班。要不是这样的话，敬业的裘老师，是不可能离开学校这么长时间的，早就回来了。尽管裘老师瘦了憔悴了，尽管是在自己家里，但看到她，我仍然一激灵，嗫嚅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还是母亲招呼着裘老师进门来坐，说是看到我这一阵的状态很担心，不得已之下，才去拜访裘老师。裘老师听了我情况后也很担心，因为她知道我的家庭，偌大班级四十多个学生中，也就只有我是离异家庭的单亲孩子，平日里就很注意我的动态，现在我母亲跟她说了我的事，她就一定要亲自上门来与我“做工作”。我又是不安又是害怕，还有些感动，感动裘老师为了我这个特殊的学生，为了我的退步，竟然不顾身体没有痊愈，亲自来上门了。

　　母亲给裘老师倒了杯茶，掩上门，退了出去，屋里就剩下我们两人。裘老师先是仔细地听我说了班里近期发生的事，然后针对我的心理和家庭情况进行分析。她说，正因为你不幸，没有成长在正常的三口之家里，没有父亲关心，缺少督促，那你就更得自觉，要主动付出比别人家孩子更多更大的努力，取得优异成绩，才能为今后找到好工作打下基础，才能立足于社会。“一个人不能做主选择出生，但是能够通过自我奋斗来改变未来的命运！”她时而和蔼地安慰我，时而又语气严肃地说：“你没有理由不努力，跟那些无心学习的同学混在一起，影响成绩，也影响自己的前途。你这样不自觉，耽误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还有母亲，她一个人将你养育长大多么艰辛不容易，付出了要比其他母亲多得多的心血。你现在这样对得起她么？”她还强调：你妈妈已经在你父亲那里受过伤害了，难道，还要在自己唯一的亲人儿子那里再受重伤！？

　　裘老师为我整整开导了两个多小时，要不是母亲几次叩门进来要她注意身体，她恐怕还会继续对我讲下去。裘老师的语重心长，让我羞愧之余，也感到她说的真是有道理——我要是今后没有出息，也像父亲那么对不起母亲，也像同一片屋檐下的表兄这样顽劣不良，那母亲将会遭受致命性的打击！

　　就是从那次裘老师上门起，我再不敢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在为人处事上，都踏踏实实力求认真，因为我始终记得裘老师那番推心置腹的开导，明白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乃至母亲明天的生活，都牵系在自个身上，我没有退路，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松懈，必须要勇敢地往前走！

　　●长大成年后的我，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奋发图强，付出了比别人多出几倍的辛劳和努力，终于走出了逆境，走出磨难考验，成为了一个活得有尊严、有价值的人。这一切，与两位老师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给予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她们的善意和鞭策，注给我力量和勇气，让我的人生道路不再寒冷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