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

　　上海人大年初一的饭桌上，总是不能少了一碗汤圆。

　　这天晚饭后，母亲从厨房拎出一个鼓胀胀，湿漉漉的布口袋，对我和姐姐说：去霞林阿姨家吧。我接过布口袋，不用看就知道，里面盛着的，是提前浸了水的糯米。

　　出门，踏着雪后一地的碎琼乱玉，我们去了另一栋家属楼。

　　霞林阿姨家在三楼，敲开门，热气与招呼声一齐扑面，眼镜瞬间被糊上一层水雾，忙不迭擦镜片的功夫，拎着布口袋的手上忽地一轻，再一定睛，布口袋已在面前凳上，旁边凳上，就是那台小石磨。

　　小石磨我们都认识，它的主人也是爸妈厂里的同事雪芬。起先，磨米就放在她家时，我们磨米，她在旁边忙着踩缝纫机给孩子做新衣。她的上海话又软又糯：“吃力哇？”她有时轻轻问一声，然后停下自己的活计，起身过来，换下我或姐姐，用调羹给磨眼喂米，或转动手柄磨米，不管做什么，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只是，住筒子楼的雪芬阿姨家只有一间半。磨糯米的阵势一排开，转个身，一不小心不是撞到桌子角，就是缝纫机。厂里十几户上海人家，若排班去她家磨糯米，她家怕要挤成沙丁鱼罐头。几个要好的上海阿姨们凑一起商量，刚搬到单元楼的霞林爽快地举手：放我家来！

　　于是，石磨从雪芬阿姨家来到霞林阿姨家。由霞林阿姨统筹，排好日程表，今天我家去，明天你家去……

　　霞林阿姨大眼睛，麻利，只一眨眼功夫，小石磨的磨道尽头已被她扎上干净的布口袋，口袋下方接了一口小锅。我和姐姐在石磨两旁的小板凳上坐下，一个给磨眼喂米，一个转动木手柄，很快，磨道里汩汩地流出雪白的糯米浆，糯米浆缓缓流向布口袋，布口袋渐渐鼓胀起来。

　　糯米浆磨好拎回家是一整袋，架在锅上控一夜水，空了小半袋。沉淀下来的大半袋糯米湿粉团，从大年初一起开始派大用场。

　　大年初一一早，母亲挖出一块湿粉团，搓成长条，揉成小圆团，包上黑洋酥或肉馅，一齐扔进沸腾的锅里。汤圆煮熟了，我们簇拥着母亲，一碗碗端到桌上，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哎呀呀，那软糯的皮子，带着谷物细研后的清香，一下子唤醒味蕾。这样一碗汤圆吃下去，这个年就过得心满意足了。

　　多年后，我有了这样的习惯，一旦吃汤圆了,当年磨糯米粉的场景就会不时涌上心头，与此同时，涌上的还有雪芬阿姨和霞林阿姨的脸。我不知道我是记着人，还是记着事。总之，那是一种亲情般的感念，无关血缘，却一样绵长、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