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莺
夏天的夕阳带有热烈的温度穿过农家院墙,姆妈的身影在田埂上晃动,镰刀轻挥,一根青翠的甜芦粟已被斩落。她熟练地把叶子剥去,用力一“额”,“啪”的一声芦粟从中间凹断开来,她将中间最甜的那几节去了硬皮递给我——那一刻,被时光封存的童年甜味裹挟着暖意汹涌而来,仿佛我还是那个在夏夜里啃着甜芦粟的孩童。而眼前的植物,正是浦东人舌尖上流转百年的风物:甜芦粟。
甜芦粟并非甘蔗旁亲,其学名为“糖高粱”,实为高粱属的变种。它茎秆实心含糖汁,外形与高粱相似,却以汁水清甜取胜。至于其名,在浦东乡音中常被唤作“芦粟”,崇明方言则称为“芦穄”。川沙靠近东海,很多年前,我家往东还有芦苇荡。即便是现在,每到春天很多小河里也会长出很多芦苇,芦粟的“芦”取自其形似芦苇的高挺茎秆,略带盐碱的沙质土壤,反而孕育出比别处更清甜松脆的茎秆。而“黍”“粟”等后缀,则是因为芦粟籽的外形,跟古时称粟的小米的形状有点类似吧。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感冒生病一般都是用刮痧等方法解决。勤劳的姆妈每年要种很多芦粟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本地有一句俗话说:“芦庶田头种,郎中绕道走。”芦粟,不仅是一种营养丰富的天然食品,更是一味味道可口的“药”。据现代科技分析,芦粟具有生津开胃、健脾通便、清热解毒等健康益处,同时富含碳水化合物、膳食纤维及多种矿物质和维生素B族,能刺激唾液分泌,改善食欲不振;可促进肠道蠕动,缓解便秘;能缓解口干舌燥、咽喉肿痛等暑热症状;有助于增强免疫力和骨骼健康。
甜芦粟的馈赠远不止于滋味。它的籽穗红褐饱满,晾干后扎成扫帚,扫过老屋的砖地;剥下的硬皮与嚼剩的渣滓在晒场上堆成小山,成为灶膛里噼啪作响的好柴火。一株植物被生活拆解到极致,毫无浪费——这是农耕智慧对自然资源的温柔敬意。
夏天的夜里,一阵阵清凉的微风吹过,虫鸣交织的院子里,大脚盆周围堆满已经被妈妈一节节“额”断的青翠的甜芦粟。全家人围坐,先把外面一层软的外壳剥去,然后就是“戟”芦粟皮了。这是一件考验人的活,用牙齿小心地咬住芦粟头最上面一点点的硬皮,用刚刚好的力气把这一截硬皮撕开,手指千万不要去碰到被弄开的光滑的薄薄的外皮,否则快如刀戟的外皮就会把手指割破。大概这也就是我们本地人把扯去青皮的这个动作称为“戟”芦粟皮了吧。母亲小心地把一节“戟”净皮的芦粟杆递给年幼的妹妹,此时淡绿色的芦粟杆是非常脆的,一口断下一截,用力咀嚼甘泉般的汁水涌入口腔,化解了一天的暑热。
如果不小心被芦粟皮割破了手指,就找到根部的那几节,芦粟皮外面那层白白的粉用指甲抠下来,据说可以止血。小时候反正都是这样做,也不知道是不是科学。
吃芦粟除了去皮需要牙口好,几根芦粟嚼下来,也会腮帮子酸。妈妈像外婆,她们牙口都很好,记得那时还健在的外婆九十多岁时,仍能笑着嚼动这脆甜的茎秆。那些年,姆妈年年会种很多芦粟,扎好几捆,踩着自行车送到外婆家、阿姨家。
记得前年,我跟她一起去地里“斫”芦粟,我气喘吁吁地扛了十根往家走,她跟在后面说:“这些年力气小了,上次你阿姨来,是她帮忙弄回家的。”我就借机跟她说:“少种一些,我也吃不动,种那么多累人。”她说:“芦粟夏天吃一些总是好的,城里人稀罕这些东西,你不吃就送朋友,放冰箱再拿出来很赞的。”一捆芦粟斩好,那些挑剩下的,卖相和质量没那么好的,还有“稍稍头”和根部就成了晚上姆妈的加餐了,她还说:“你们都不来家吃了,我一个人就可以吃一脚盆皮和渣。”
今年门前枣树缀满青果,阳光穿过枣子熠熠闪着光,我举起手机找角度拍了几张照片。母亲佝偻着背,一节节“额”断芦粟。
当我收起手机,低下头来,她递过来2根已经“戟”了皮的芦粟杆。70多岁的姆妈的手指节微曲着,像一截被风霜磨砺的老枝,这双布满了皱纹和老茧的姆妈的手,曾经给小我十岁的妹妹小时候“戟”过芦粟皮;也给我现在已经20多岁的儿子小时候“戟”过芦粟皮;现在,她给我这个年近半百的大女儿“戟”芦粟皮了。
那一瞬间,甜芦粟不再是简单的消暑零嘴,它化为母亲指尖的温柔,无声诉说着:纵使儿女鬓生华发,在她眼中仍是需剥皮去刺的孩童,所谓“有妈的孩子就是宝”,在这一刻具象化了。那清冽纯粹的甜意,混合着植物特有的,熟悉得令人心尖发颤。这冰凉沁甜汁水漫过味蕾的芦粟已经不仅是芦粟,我尝到了比芦粟更甜蜜的滋味——那是来自姆妈的宠溺,那份一直在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