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倾诉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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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16日 星期五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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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脚娘舅
  口述/阿鸣   整理/草千里

  长脚娘舅一听是同乡口音,就抬起头来看阿毛了,这一看,真是三生有缘,缘定终生了。

  ●三层阁里住着一个光棍,我们都叫他长脚娘舅,因为他18岁就来上海学生意了。刚到上海没几年,上海就解放了,没有了地方住。通过熟人介绍,他认识了阿娘。阿娘一听他那一口石骨挺硬的宁波话,就喜上眉梢,他们认了亲,阿娘让他住在三层阁里。阿娘见他的个子细细长长,特别是两只脚穿着一条劳动裤子,脚就显得特别长,阿娘就叫他长脚棍。他也不反对这样叫他,他称阿娘为嫫嫫,名正言顺,阿拉一帮子小娘小晚也就叫他长脚娘舅了。

  长脚娘舅在一家造船厂上班,三班制,特别是上夜班时,阿娘就像个巡警静静地守在楼梯口,让长脚娘舅安安稳稳的睡觉。但长脚娘舅特别喜欢打牌,那时候的娱乐活动就数打40分和争上游是最开心的事了,只要有人叫他,他只睡个囫囵觉就起来了,吃上一只从厂里带来的冷馒头,搬只小凳子就坐在小弄堂里和人摆开了牌局。那时候,阿娘就会跟在他屁股后面叫着:长脚棍啊,侬觉也没有困醒,冷馒头吃吃,侬人啥会胖呢?总有一天胃气病要发的。阿娘说完就给长脚娘舅倒上一杯浓浓的茶,让他喝。这时候,长脚娘舅的脸上就像个孩子似的笑着,冲着阿娘说:嫫嫫,你真像我阿姆管头管脚。阿娘回答他道:马屁鬼,我是为你好呢。他们都笑着,然后阿娘递给他一只热水瓶,长脚娘舅就一边打牌一边喝着茶,直喝到热水瓶水没了,牌也输得一塌糊涂了,天也晚了,他才拎着小凳子回来,然后,胡乱吃几口阳春面上班去了。

  虽然长脚娘舅是光棍,但他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小孩子,夏天里,他就把厂里的冷饮带回来给我们喝,是酸梅汤,真好喝呢,吃在舌尖,回味在口里,那真叫爽。冬天里,他会带几只油煎馒头回来,让阿娘用刀切成几小块分给大家吃。有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使坏,见他打牌输了又不停地喝茶,就拿几粒盐,趁他不注意时放进他的茶杯里。长脚娘舅喝茶时发觉味道不对,看看杯子,发会呆,但打牌的人等不及了,叫他快点出牌,长脚娘舅就喝口茶继续打牌了。几次下来,我们觉得他没有发觉茶中加过盐,就更大胆了,盐也越放越多了。那天,他喝着阿娘倒给他的茶问道:嫫嫫,最近黄浦江水回潮了,啥茶水贼咸的?不会吧?我吃吃这茶水较关清口呢。长脚娘舅就哦了一句继续喝茶,打他的牌。他的牌技很臭,老是输,一输就用衣夹子夹耳朵,耳朵上夹满了就用白纸条贴在眼皮上,他看不清牌了,就输得更多了。但他不在乎自己的牌技臭,只要有人叫他打牌,他一定会拎着凳子坐在弄堂口等人来打牌。阿娘说:这就叫光棍,无人管也无人叫,日脚过了一天是一天。

  如果说长脚娘舅是个不懂生活的人,那是错了,他是一个有名的孝子,他的老家在鄞县的邱隘,家里有个和阿娘年龄差不多的母亲,我们叫她舅婆。每年秋收以后,舅婆就来上海看儿子。听说舅婆要来上海了,长脚娘舅就会问弄堂口的煤球店借一辆黄鱼车,算好宁波轮船到上海的时间,哪怕是他上中班的时间,也会早上3点多钟就骑着黄鱼车去十六铺码头接他阿姆。

  ●有一次,海上起台风了,船误时,长脚娘舅等在十六铺码头就是不见宁波轮船到,他担心呀,再加上上海也刮台风了,雨一个劲的下,可怜的他只穿了一件汗衫,等在码头上就像只落汤鸡。后来码头上用高音喇叭通知接船人的说,轮船还停在宁波港那里开不出来了,叫大家回家去吧。那时候通信设备还很落后,但没有一个人会抱怨,长脚娘舅也只好失望地骑着空车回来了。

  阿娘却一早起来,把煤球炉子烧好,烧了一壶滚汤的开水就等舅婆回家了。但阿娘很聪明,看看天色不对,风雨交加担心长脚娘舅接不回舅婆。但她又不死心,就叫我去筷子笼里抓筷子,如果抓的是成双的筷子,那舅婆就到上海了,如果是单的那说明长脚娘舅没有接到人。阿娘对我说:小娘句,魂灵生好,好好抓筷子。我想,这个事情很重大的,舅婆来不来上海和我抓筷子大有关系呀,于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伸出我的小手去筷子笼里抓。我怕自己手小,抓不多,就用双手去抓。阿娘看见了就叫了起来:不好用双手的,只能用一只手抓。哦,我看了看阿娘,再次伸出一只手时,我问阿娘:是用真手还是假手?那当然是用假手呀,真手什么东西都抓,擦屁股也用真手的不干净,用你的假手,心要诚,眼睛要闭上,口念舅婆来上海。快眼呢,个小娘句做事总要东问西问的,花头真多。阿娘勿是我花头多,是侬规矩多。规矩多勿好吗?小人好没有规矩吗?没有规矩天也要乱了。阿娘说着用她的手掌在我的头顶上抚摸了一下:小娘最乖,最聪明了,所以阿娘叫侬来抓筷子。

  我一听阿娘夸我顿时骨头轻了很多,就拿只小凳子放在筷子笼前,站在上面去抓筷子了。我抓了满满一把交给阿娘,阿娘一五一十地数着,她说是单数。单数?那就意味着舅婆不到上海了。我不死心又想去抓次筷子,阿娘说不用了,只能抓一次,两次三次就勿灵了。我和阿娘都很失望地坐着,看着阿娘烧好的开水,我知道她的失望远远超过了那壶白开水的心疼。阿娘年轻时就离开了宁波老家,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希望有同乡来上海,和她说说宁波老家的事,吃点带有家乡泥土气息的特产,所以每年秋收后舅婆来上海,阿娘就如同亲姐妹来上海一样,叫她一起吃饭,一起坐在太阳下做针线,这些天也是阿娘最开心的时候。

  就在我们失望时,长脚娘舅回来了,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干的地方,还不停地打哆嗦,喷嚏一个接着一个。阿娘忙用白开水给他冲了一杯生姜茶,叫他喝。阿娘一边忙着,一边不死心地回头看长脚娘舅,她还是期盼着舅婆到上海了。事后长脚娘舅连续几天去十六铺码头接他阿姆,阿娘也每天早早起来生好炉子,烧好白开水等舅婆来上海。

  终于,盼星星盼月亮,把长脚的阿姆盼来了。只见舅婆背上背着大包小包,都是用老布包的火油箱,火油箱里有炒好的蚕豆,和米粉做出来的小印糕,还有炒麦粉。我最喜欢吃小印糕,一条条像金块一样的糕吃在嘴里就花开来,香的来。就在我们分享舅婆从宁波老家带来的土产时,长脚娘舅却病倒了。这一病病了很多日子,直到舅婆要回宁波邱隘了,他还睡在床上。舅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拉着阿娘的手叫她多关心点她的宝贝儿子。说让他一个人留在上海总是不放心,老婆又不讨,一天到晚吃的是冷菜冷饭,省下的钱就寄到乡下给阿姆用。他的几个弟弟就是拿了他的钱才讨上老婆的,自己到现在还打光棍。再这样下去舅婆就是死了也不闭眼的。阿娘拉着舅婆的手眼泪也要流下来了,她答应舅婆在上海帮长脚娘舅找个老婆。

  ●问题是这个老婆怎么找呢?几次和长脚娘舅说找老婆事,他就对阿娘说:嫫嫫,我找老婆就要找宁波人的,上海人我不要。为啥要找宁波人?宁波小娘懂规矩,再说找个宁波小娘,就让她呆在宁波,陪我阿姆。个长脚棍啥会介笨啊,帮你找老婆就是来照顾你。你想想一个人生病了连倒口水的人也叫不应。我不会一天到夜生病的,我是男人,我喉咙碰碰响,我生病那是被雨淋了。侬啥会生病是因为你在码头上接阿姆没有接着,侬阿姆做啥要来上海?那是对侬不放心,侬如果有老婆了,有家了,阿姆还会每年秋收了来上海看侬吗?侬早就抱着儿子带着老婆回宁波邱隘去看你阿姆了。长脚和阿娘一说起讨老婆的事,两个人就用宁波话说着。

  有一次阿娘听说隔壁弄堂里有个志愿军复员的女军人,长得不错,只是在朝鲜战场上脚受伤了,走路有点跛,她想介绍给长脚娘舅。可长脚娘舅一听那女人是山东人,就死活不肯去相亲。阿娘生气了,指着长脚娘舅骂他道:侬只活生,侬一个人像神仙一样过日脚过开心呀,却不知道侬阿姆在乡下一天到晚为你担心,怕侬饭没有吃了,生病了叫人也叫不应,侬介大年纪了老婆也不讨,小人也没有,你再孝侬阿姆,无后是最大的不孝。可长脚娘舅就是不肯去相亲,一天到晚上班下班,或是在弄堂里打牌。

  几次下来,阿娘心也死了,这个长脚棍命里注定他做光棍了,也就不管他了,省得他一见阿娘就说:嫫嫫,侬又要管头管脚了?那天,阿娘的远房侄女阿毛来上海,她的丈夫在几年前得了肝病死了,小孩子也没有生下来,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乡下守寡。她听说上海有个远房的阿姑,是个热心肠的人,就想来上海看看阿姑,有没有机会帮她找份工作。阿毛是拿着我们的地址一路找来的,正好长脚娘舅坐在小弄堂里打牌,阿毛用她一口浓浓的宁波话问路。长脚娘舅一听是同乡口音,就抬起头来看阿毛了,这一看,真是三生有缘,缘定终生了。站在长脚娘舅面前的是个活灵活现的宁波老“绒”,穿了条藏青色的中装衣服,干干净净,右挎里夹着一个黑白布包,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看着长脚娘舅,看着看着她笑了,笑得了前仰后翻,眼泪都笑出来了。后来用阿毛的话说: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样笑过。阿毛看见长脚娘舅的耳朵上夹了好多只衣夹,每只衣夹上写着各个人的名字,眼皮上也贴满了白纸条。原来长脚娘舅打力争上游输了牌就用衣夹来夹耳朵,可阿毛不知道这是游戏,她只觉得长脚好讨人趣玩,再一听口音还是同乡,就开心得不得了了,跟着长脚娘舅回到石库门拜见了阿娘。

  ●阿毛在我家的几天,长脚娘舅天天从厂里的食堂里带油煎馒头回来给阿娘,还问阿毛住在上海习惯吗?今年多大岁数了?阿娘心里明白了,就暗生欢喜决定要做这个大媒人。可阿毛一听要她改嫁,就不肯答应,她说丈夫才死了几年,她是不能改嫁的。阿娘就苦口婆心劝阿毛:老公死三年了,你也尽了一个妇道人家的责任。我也知道你在婆家过不好日脚,否则怎么会千里迢迢来上海找工作呢?再说你还年轻,长脚又是单身,在上海有劳保享受,这样的男人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呢。

  阿毛对长脚还是心存好感的,她也接受了长脚的邀请,他们去了城隍庙白相,还去了大世界看哈哈镜,去群众电影院看了几场电影。那些天,长脚娘舅不打牌了,空的时候就把三层阁整理得干干净净,还去文具店买来了蜡光纸,把房间装饰得像个新房子,电灯泡也从五支光换成了14支光,把个三层阁照得如同白天。阿毛就坐在那里和他一起喝茶,帮他补衣服,织毛衣,擦地板,俩人又说又笑。我几次要去三层阁玩,阿娘总是拉着我不让去,说他们在谈朋友。知道吗?过去的人就是这样谈朋友的,感情也就这样培养出来了。

  那天他们准备去拍照了,长脚娘舅叫阿娘陪阿毛去烫个头发。阿毛问阿娘烫只头发要多少钱?长脚娘舅说:铜钿的事侬就不要多问了,我长脚以后还要养老婆呢。阿毛听了忙把头低下来,脸上泛着红光,乖乖地跟着阿娘去了家理发店。天呀,烫好头发的阿毛漂亮地像个明星,她穿着长脚娘舅从先施公司买来的皮鞋,西瓜红的羊毛衫,西装裤子,站在阿娘面前看得我们都傻了眼。唷,长脚娘舅真是好福气呀,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了。我们都为长脚娘舅开心,他终于结束了光棍的生活,乐得长脚娘舅合不拢嘴了。而最合不拢嘴的是阿娘,她说人一生中要做三次媒,如果一次也不做,死了到了阎罗王那里要打板子的。

  ●阿毛决定嫁给长脚娘舅了,但她要回宁波老家去,去和夫家说明情况。但她又怕夫家反对她改嫁。他们找到阿娘,让她出主意。阿娘说:现在是新社会了,女人不但可以改嫁,还可以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呢。她对阿毛说,不用怕,你对你婆婆说道理,阿拉宁波阿婆虽然凶,但最讲道理了。还对阿毛说,这些话是阿娘教她的有问题叫她婆婆来上海找阿娘就是了。长脚娘舅和阿毛听了阿娘的话顿时像打了一支强心针,跑到四川北路为阿毛的婆婆买了一斤毛线,还买了很多糖果和肥皂,还有火柴。阿拉宁波人都知道,人要讲道理,长辈要珍重,但长辈也要理解小辈,爱护小辈。

  在她回宁波时,长脚娘舅又去煤球店借黄鱼车了,阿毛坐在黄鱼车上,她脸上的那种幸福比现在坐在宝马车上的女人不知道开心多少呢。她头上戴了一条方巾,额前压着黑黑的刘海,她还怕难为情不习惯烫好的头发,只好用丝巾把头发包起来,她脱去了长脚娘舅为她买来的西裤和皮鞋,仍穿着来上海时的藏青色的中装。但她身上仍透露出一种幸福的模样,那两只眼睛不时地去看长脚娘舅,又怕我们看见,忙把眼光收回来。

  长脚娘舅这天是休息日,他换了一套中山装,整个人鲜光灿亮,看上去年轻了很多。他推着黄鱼车走出弄堂,几个正在打牌的邻居见长脚娘舅的车上坐着个漂亮的女人,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牌带着羡慕的眼光看着长脚娘舅推着车上的新娘,叫着:长脚,别忘了给我们吃喜糖。长脚娘舅笑得了脚也不知道怎么走路了,还是快快骑上黄鱼车向十六铺码头奔去。

  这年的春节,长脚娘舅回邱隘结婚去了,阿娘给了他一个红包,对他说:别做寿头了,把阿毛带回上海,好好过日脚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长脚笑着说:嫫嫫的话我会听的。果然,春节过后长脚娘舅和阿毛从宁波回来了,他再也不是光棍了,他的老婆是阿毛,一年后阿毛生了个大胖儿子,从此以后,我们经常听到从三层阁里传出来的笑声,和长脚对儿子说话的声音:叫我阿爸,叫呀,快点叫,然后是阿毛的声音:叫我阿姆。长脚娘舅的声音:侬现在是阿姆,以后还要做阿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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