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龚海 文字:石路
每年的高温天,欲说农村最欢快的一种生活嬉戏方式,“拷浜”无疑是能列入榜单的。它带给人们的这种特有的滋味,可以填满整个夏日的记忆。
◆“拷浜”,是上海话。它是指上海农村老底子夏日里孩子捉鱼嬉戏的一种方式,即在野外寻觅到一条适宜的小河浜,两头用土坝筑牢,截断河水,然后用脸盆、铅桶、铁皮簸箕等家什,把河里的水排干、舀净,捕捉河浜里的野生鱼虾。通常,一条小的野河浜,河面一米多宽,比庭院前后的小宅沟稍宽些,水深近膝盖,最高至齐腰。孩子们会截取其中一段进行“拷浜”。“拷浜”是非常有趣的,既能肆无忌惮地自由戏水,又能捕捉到新鲜的鱼虾供家人佐餐。因此,过去农村的孩子大多会在夏日里去“拷浜”。
我的孩提时代,充满了“拷浜”的记忆,在艳阳、河水、芦苇、草丛、泥浆、鱼欢、虫子、叫蝉、汗水中,尽情地体味这纯真丰富的大自然。每次“拷浜”都感觉捉住了整个夏天,拥有了真正的夏日味道。
刚上小学时,我就经常看到比我年龄大些的孩子,夏日里,他们三三两两,相约到野河浜里去“拷浜”。他们赤膊,穿条短裤,带好舀水以及盛鱼的器具,兴致勃勃地哼着小曲出发。待到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太阳渐渐西下,一个个裹着泥浆水的身子,脸晒得黑黑的,手上拎着装有不少鱼虾的小桶,像打胜战场的将军,喜呵呵地归来。这时,他们的父母会一面催促着孩子在水井旁洗澡,一面开始忙不迭地清理这活蹦乱跳的鱼虾。
傍晚时分,农村里的家庭都会在外面吃饭,桌上一大碗红烧鱼虾,或里面还夹杂着几只毛蟹,这美味佳肴自然成了餐食中的主角。每当这时,我就羡慕得很,心想,待我长大些,征得父母同意,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去“拷浜”,这样,我和我家人就能天天品尝到这河里的美味。
◆上了初中,我自然有这个能力与其他孩子一样,夏日里去“拷浜”。
还记得,第一次去“拷浜”,我就邀上邻居家的小豆子、黄毛一起去。那天是下午,气温在35、6摄氏度,热得很。离开村头,我们就一直向东走去。走了约二三百米,在一片芦苇丛中,发现一条野河浜。这条河浜,像是没人来过,河畔芦苇自然生长,没人糟践过,岸地上的脚印也没有。于是,我们仨小心翼翼地进入小河,随身带的盆、桶和铁锹等工具放在岸坡。
这条小河约摸有30多米长、90公分宽,水较浅,一脚下去,在小腿肚上一点。于是,我们拿着带来的矮铁锹,截一段后开始挖泥,并在两头筑坝。一铁锹下去,泥土蛮松,但提起来较重。刚开始,我们仨挺有劲,可过了十来分钟,便开始气喘吁吁。我说,加把劲,早点把坝筑好,这样接下来才能往外倒水。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土坝才筑好。小豆子说,咱歇会儿再干吧,黄毛也附和道,太累了,休息下。我也累。于是,我们仨靠在岸边芦苇丛中半躺着,尽管热,知了也在拼命地叫唤,可黄毛没多时竟然睡着了,我和小豆子也迷迷糊糊。此时,我猛然醒悟,不能睡,一睡人就更慵懒。三个人赶紧起来,一人拿着一个盆,两端开始舀水向外倾倒。我故意唱起歌来,唤起大家积极性,把疲劳赶跑。
太阳辣霍霍的,晒在身上还有点疼,额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我用胳膊擦拭了下,继续干。不一会儿,小豆子说,嘴干了,咋办?我说,旁边一条大河里水干净,你去喝点,解解渴。小豆子去了,我和黄毛继续拼命地舀水,心想早点把水弄干,可以捉鱼了。此刻,脚底下,已经感觉到鱼儿在穿梭,有大有小,滑溜溜的,心里也一阵阵地高兴。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见底。小豆子眼尖,他看见一条约有2斤多重的黑鱼,在狡猾地向泥里猛钻,我一个跨步上前,双手用力把它摁住,泥水溅了一身,黑鱼却让我抓得动弹不得。初战告捷,我们仨真是乐不可支。这条野河浜里鱼可真不少,鲫鱼、鲤鱼、昂刺鱼、穿条鱼,虽然个头都不是很大,但数量多,收获可以说颇丰。河里除了鱼,还有不少虾、毛蟹,放进盆里,约有三分之一。鱼至少有个3、40斤。我们仨简单地分了一下,可黑鱼只有一条,怎么分?小豆子、黄毛大度地说,这条黑鱼先归你,以后我们出来“拷浜”,再捉到黑鱼,依次轮着拿。我说,可以。大家稍稍洗了一下就准备回去了。
回家路上,黄毛说,今天鱼多,要么我们到镇上把它卖了吧,换点零花钱用。我说,我不卖,这是我第一次“拷浜”,家里人还等着我的“战利品”呢?小豆子也说不卖,他说,回家要给他奶奶熬鱼汤喝。小豆子奶奶这两天正病着,亟需营养补充。黄毛见我们都不卖,他也只好作罢。各自拎着十来斤新鲜的鱼虾蟹,我感觉自己已然是一个功臣。爸爸平时劳作下来总爱喝一点酒,这鱼虾和蟹混搭着烧可是一道美味的下酒菜。妈妈、妹妹尤为喜欢这河里的野生“货色”,煮熟后就一个字——鲜。
到家里,放下提桶、工具,妈妈拍着我的肩膀说,初次收获不小啊!我嘿嘿一笑,只说,没经验,鱼虾捉到的不多。爸爸说,已经蛮不错了,比我强。爸爸是村里的机口管理员,平时从事田间水浆管理,抽水放水的时候,总有鱼主动落网,这时,爸爸就把鱼带回家,让我们尝个鲜。
晚上,一家人在门前围坐一起吃饭,爸爸喝着小酒,妈妈剥着虾,妹妹吃着鱼,看到这其乐融融、亲切和睦的一幕,我心里真是无比高兴。趁着吃饭的时候,妈妈对我和妹妹说,夏日里,你们玩归玩,学习还是第一位的,暑假作业要认真去完成;另外,还要多复习已教过的内容,不能前学后忘记。我和妹妹齐声说,好。我上初一,妹妹读三年级,我们兄妹俩,在学校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我的志向是将来去当兵,保家卫国;妹妹的意愿是长大做教师,在课堂上手执教鞭,给学生讲课,那多神气啊!
父母虽是农民,但对孩子教育都挺严格。要不是暑假,他们绝对不会让我去“拷浜”的。妈妈说,无论你们将来干什么,专事啥职业,都要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爸爸说,将来农业步入科学化、现代化,一定要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来种田,这样才能够多打粮,实现农业稳产高产新目标。从爸爸的眼里,我已然看到他的愿望。我接着说,假如日后当兵去不了,我就当一个现代农民,即使到部队,退役后,我还是回农村,努力把家乡建设得更美丽。
◆自第一次“拷浜”后,暑假中,我又和小豆子、黄毛相约去干过几回。每次,我们都找不同的地儿,在不同的野外小河浜里捉鱼摸虾。“拷浜”是个力气活,去之前,我都会养精蓄锐好几天。那天,我们早上出发,去村外远些的地方。我们除了带上工具外,还准备着水和干粮,心想若时间来不及回家,我们就在外“野炊”。当然,我们带的干粮都是蒸煮熟了的面饼、馒头啥的,用不着生火,用“野炊”这个词只不过聊以自慰罢了。太阳渐渐升起,我们跑着跑着,终于找到一条隐藏在陌生旮旯的小河,大小与上次差不多。“拷浜”,我们一般不会选择家门前或附近的小河,因为这些河里鱼虾基本上已被人捉过一遍,所剩无几。
找到河了,我们就开始忙碌起来。老样子,先筑坝,再排水,后捕获。这次运气真不错。这条河里的鱼虾比上次要多一些,鱼的品种差不多,只不过没有黑鱼,却抓住了一只一斤多重的甲鱼。我说,这只甲鱼不错,你们其中一个人拿吧,上次说好的,大家轮着分,其余均摊。小豆子说,那不客气了,这只甲鱼拿回家给我奶奶吃,她最喜欢吃甲鱼了。下次就轮到黄毛。黄毛说,没关系,你先拿吧,再说,你奶奶身体尚在恢复之中,需要更多营养。小伙伴的谦让,使我们“拷浜”合作愉快,收获也更加丰盛。这次,每人的鱼虾蟹也各自分到有十七八斤。
忙乎了一上午,肚子早已饿了。我说,去找个地方,我们吃东西,吃完后再回去。离小河十来米有一座破庙,我们进去依墙而坐,大家津津有味地啃着馒头、吃着饼、喝着水。放在一旁桶里的鱼虾此刻开始不消停,一会儿“翻江倒海”,一会儿突地跳出来,我们连忙去捡,吃也不安宁。于是,我们就找张废纸上面用木头盖住。吃完午饭后,黄毛说,我们去河边摘芦叶吧,拿来吹哨子,声音好听。我和小豆子说,我们吹不来。黄毛说,我教你们。我们拎着桶,拿着工具,来到河边,摘下一片叶子,黄毛熟练地吹起小曲,可夏日里传来的歌声也似乎挺热,飘将过来,并不觉得悦耳。我和小豆子使劲吹,也吹不出啥旋律,声音都是“打了折扣”的。黄毛对我们说,先将叶子稍稍放进嘴里,然后均匀呼吸,上下唇半贴在叶面上往外吹,就能发出声了。我和小豆子连续试了好多次,还是不奏效。是黄毛教得不好,还是咱笨,反正就是“不着调”,最后只得无奈放弃了。
回家,父母、妹妹都在午睡。我在外面水井旁洗澡,洗好后,也闻着闹喳喳的知了声睡去。梦里,我见自己在河中抓了好多大鱼,父母可高兴了,去镇上卖掉一部分后,剩下的就自己享用。妈妈用卖鱼的钱,还扯了两块布料,给我和妹妹一人做了一件的确凉衬衫。妈妈说,要开学了,给你们一人做件新衣服,到学校也体面些。梦,在沿着美好继续,冲着那夏日里的热光幸福地微笑。
◆这一过就已几十年了,“拷浜”早已不是孩子们夏日觅趣的活计。然,这一出与夏为伴的“嬉戏”,却时常印在我的脑海,它既充满自然童趣,又勾起自己当年不尽的生活回忆,尤其是至今还让人垂涎不已、念念不忘的野生鱼虾。炎热的夏天,经过太阳的一番“烧烤”已渐渐平息,天气开始进入立秋,村旁的小河,映着我已生白发的脸庞,自顾自地缓缓向东流去。“拷浜”留下的童年是难忘的,它让我填满儿时夏日的记忆,也使我近60年乡土生活找到了真实欢快的源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