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阿加 文字整理:丁惠忠
情事
倾诉与聆听,都市与乡村的情感故事。请勿对号入座。(图文无关)
我老家的乡村历来默默无闻,却又像贴在长江入海口近旁最新鲜的一滴水。只要上游裹挟泥沙奔腾而下,沉淀出土,成一方陆地向东海延伸,入海口就不断地推进。那滴水,永远恒守在岛屿,滋润着家乡小镇。
◆我的青年时代,是在小镇度过的,经历了一段务农的日子,然后进入当地企业,接着去了外省工作,后来又回到上海这个城市。这一路走来貌似迂回曲折,其实是一条一直向前的道路,简单地说,即是从乡村迈入城市。但如今与你聊及一些内心的想法,我觉得最值得倾诉的还是留在村庄的那些记忆。
坦率地说,刚回到村庄的时候,感觉村里的生活与教科书上不一样,哪里有陶渊明写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东坡诗意画一般的美诗佳词。给予我最初的印象,目睹父辈种庄稼的艰辛勤劳,夜晚背脊躺倒床铺就睡着了,累得有关儿女长大后出路的心事都顾不上想一想,一年收成的低廉,物资匮乏,生活窘迫,以及精神方面的贫乏,自然给我带来一种沉重感。
这些冲击力还是蛮大的,免不了受到一些影响,我就考虑如何换一种方式承载自己的生活。当时想法很简单,与村庄里男人比身体,我不及他们长年干庄稼活经受过磨炼,一二百斤稻棵子从稻田挑到社场,一根扁担在肩膀上稳当当,从左肩换到右肩只需头颅一偏一晃,四五里路不歇步。
其中就有我的父亲。我刚从学校毕业不久,正赶上秋收,稻棵晒过几日太阳,要运到社场脱粒。我的稻棵份额被父亲匀出一半,拴在他挑的担钩绳上承担。我挑着两小捆稻棵跟在父亲身后,距离一点点拉远。我的父亲身材魁梧,他一只压担的肩膀耸立,扁担两梢沉下,弯成半圆形,两头的稻棵几乎着地。多亏他身高、肩膀的耸动,扁担弹性随着脚步节奏,才不至于让稻担子扫泥扬尘。
收工回到家,父亲趁夕阳尚未落尽,又去宅前自留地刨地。母亲烧熟晚饭,我唤父亲停工吃饭,他才算结束一天的活。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我提前提一桶水给父亲洗脸。父亲外衣一脱,擦拭上身,三两下工夫,便将毛巾递给我。我站在父亲旁边,见他的背脊是焦黄色,肩膀的皮肤着色更重,像是贴上了另一块皮肉。是老茧,掉过了多少层皮,仿佛庄稼移植到父亲肩上开出花结出果。
我等着倒掉桶里的水,在一侧静静地盯着父亲。感觉正值壮年的父亲,他流淌的汗一定超过这桶水。父亲在家里从来不说,但庄稼和村庄记得,我也终于知道了。
我有了离别村庄的念头,想用自己的“出息”减轻父亲肩上的重量,也向往外界天地,去装载自己的梦想。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正式参加工作,有了第一把单位钥匙。记得2004年秋天,我工作时间最长、近八百名员工的工厂,被收购了。那时候我已经借调上级部门近两年时间,收购单位出一纸申请报告,将我召回。我移交办公室钥匙,去了上海新单位。
这一次,那两把钥匙,留在我身边时间最短。曾设想过一个场景,要是我不愿意去新单位,抛开机关借调这层组织关系,我自谋去处,结果会怎样?
总听人谈起人生有转折点,如何影响人,发生什么变化?平添一些揣测不透的预期,我一般不抱多少热望。我参照过往经历,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从那家工厂厂办主任岗位停薪留职,远走珠江三角洲城市工作多年,先后任职外资、民营两家公司,头衔贴着“经理”标签,终究是香港及当地老板的一个外来雇员。几年以后,我又回到工厂做原来的工作。
我多年来去之间,窥见外面世界有辽阔的一面。不过人处一隅,所求毕竟有限,本色生活,自然而然,通常也最简洁明了。待过十几年的工厂,一串磨损发白的钥匙留给值班人员,换取新单位大小若干的钥匙。
年纪上去,我的心和脚步跨越半径一点点地缩小,世界并不是原先认为的那么大,人生的锁,也没有几把让我解得了的。
在上海工作十多年以后,突然有一天,留在村庄的记忆全部活泛起来。
那次我的家人捎话,村庄里一位亲戚突发脑溢血离去了。我回村庄参加葬礼,凑巧碰到外村一个朋友杨胜摇。想不到胜摇与逝者家属有亲戚关系,这样我与他又多了一份热络。他半白头发,人也胖了,毕竟有约二十年未见,我差点认不出来。
胜摇原先在我工作的工厂附近开过一家摩托车修理铺,生意挺不错。那时农户早已承包责任田,收入明显提高,许多人家造了楼房,购买现成家具,添置家用电器,而年轻人几乎人手一辆摩托车。他干过几年后,摩托车修理铺关掉,去小镇租赁了新房子,开了一家汽车维修店,请了几个技工师傅一起干。从中看出乡村生活条件大变样,几乎与城市同步迈进了汽车时代。
◆又过了一些年,农田土地流转给种田大户,开办农民合作社。胜摇又一次抓住机会,租下村庄千余亩土地成立蔬菜专业合作社,吸收了部分农民进行大棚蔬菜种植培育工作,每月发工资。他的定点菜篮子工程车直放上海,为市区居民送上各种有机蔬菜,还可进行网上订购。
其实像胜摇这样扎根乡村,热爱乡土,做出一番成绩的人还不少呢。我看见一些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他们都是我同一个村庄里的庄稼人,甚至从未走出过村庄……那天晚上我几乎无眠,睡在拆迁后借居外村房子里,从原村庄东头想到西边宅子,一家家有多少老人,借居外乡外村日子过得怎么样?
村庄里逢年过节才能看到年轻人,他们进城读大学,留在城里工作,且大多掏光家底买了房子,结婚养育下一代。有不少年轻人进城打工,多半与村庄疏远了。就连曾经木匠、泥水匠等手艺人,也纷纷离别村庄,进城开出租车,或在建筑、物流等行业做事。木匠孙兄与我说过知己话,他言没有庄稼地,种不上田,乡村又缺活干,活命就得进城。否则天天看老婆脸色,买包烟还向女人伸手,真想剁掉自己那只手。
孙兄将斧头、刨刀、锯子打捆寄存在亲戚家,去城里开出租车。休息回乡,他惦念那些木匠工具,他取出做了几张小板凳,送给亲戚家邻居小孩子。他说这双半路握方向盘的手,仍可操持木匠手艺,活得值了。
这群离乡谋生者,就有不少与我一起长大的左邻右舍,一个村庄里熟悉的好兄弟。他们别离土地,暗生乡愁,却不善言表。
我回老家偶尔见到他们,并没有感觉这群被逼走的村里人衣锦还乡,仍如以前种地一样素朴,安静,像一卷大地佛经,只是延伸到了喧哗的城市,很难与城市节奏、气质、文化完全融为一体,甚至连过客都算不上。好在尚有后路,拆迁时不能用货币流通的宅基地房子,可以置换到作为市场买卖的商品房,况且有增值余地。但我看得出,这并不是他们特别紧要的东西。庄稼人最忌讳闲着没事干,有事忙,生劲道,讲究个活得其所。
稍后,村里人全部拿到了小区安置房,结束了那种租房居住的特殊岁月。
过后不久,我又一次奔丧,心有戚戚。七十六岁的叔伯姐夫志哥是一名乡镇医生,上世纪九十年代辞职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租在外村两间平房内,就他一个人。在当地,镇、县城或市医院医治过的病人,花不少钱,回家后仍有这样那样的病情,便去志哥诊所碰运气。结果治愈了一些患者,医疗费低廉,志哥的医术水平被传开了,成为村庄名医。志哥行医数十年,口碑载道,广结善缘。那天是志哥大殓日前晚,我赶到小镇殡葬场所,听其家属说,中、晚两餐开了63桌,除亲戚、一个队里的邻居外,来吊唁的人,有曾经的患者或其家属,以及志哥生前给予帮助的友人。
◆自从村庄拆迁以来,我每年要回去参加几次葬礼,村庄里老人像是排着队一个个离世,他们的儿女拿出干庄稼活的劲,百般体贴照顾,终究还是痛失亲人,再也拉不回人间。走向墓地的泪水,多像父辈当年种地洒下的热汗,一切又归于泥土。
我与村里大伯大嫂闲谈,他们没有我想象的那种悲哀,说是人歇下不种地,筋骨不舒展了,土地神见不到大地供奉粮食,人就留不住世间。这些言辞,明显带有村庄老人的说笑。我从中觉得他们对人生了如指掌,乐观看待自己的暮年,最终仍有这片大地接纳,他们知足而感恩故土。
在小区居住,我见很多老人在腰袋或系皮带的裤子扣带挂一串钥匙。可有些老人出门习惯不锁门,即使一只塑料面子钱包里装着一把钥匙,他们坐在楼前与同楼道老人聊天,或在小区近距离走走,用一块毛巾缠绕在门把手上,将门虚掩着。
仍像住在村庄里,有锁也不锁门。他们常说不是一个村庄拆迁户混居,还不都是一块土地上的人,锁了门,钥匙找不到反而麻烦。
我村庄里一位要好的兄弟告诉我,他和他的爱人各有一把父母家的钥匙,随时可以开门进屋。如白昼,门不会锁。要是他从城里回来晚了,父母已睡下,打开门进屋,他年迈的父亲听到一点动静,马上开灯。从敞开的卧室里,灯光满溢而出,像是一种召唤,儿女亲人的心是温暖的。
锁与门是一体的,钥匙直接插入锁孔,旋转几圈就可打开。这位兄弟的父亲怕开锁,干脆不锁门。这有点像他父亲的为人,对人和事从不设防,观念里是没有锁的,心灵的最大慰藉,莫过于有一把钥匙陪在身边,这是一个家。
自从搬到小区居住,他的车上放着父母家的一把钥匙。有一天,他跟我说起一件事,他即便开锁进门,摁亮一盏灯,也是一样的冷冰冰。他独自在客厅坐上一会儿,燃一支烟,想起耄耋之年的父母,相隔一年先后突发疾病走了。
一个人的秘密,纵然奔走千里万里,归来就是一块小小的地方,携带着不足量的钥匙,也已找不到那把锁所赋予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