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母亲领我去了通往稻田的小路上,单手轻压我右肩小声说:你规规矩矩地站着,等会招娣爷叔挑稻过来了,你看好。我就立着,眼睛向前方搜索,一分钟过去了,不见人影。眼睛里全是汗水,那水是从头发里流出来的,有点咸,有点酸。那些未曾擦去的汗水,漏进了眼角,眼睛有些痒,有些疼,用手擦了擦。母亲看着,没有言语。
那条只有一尺宽的小路上,隐约出现了许多人,像一个长蛇阵,弯曲着,蠕动着。这群人的肩头上,都挑着担子,担子上全是稻谷。他们是跑着走路的,一步一颠,在阳光下晃荡前进,与涨潮的海浪一个样子。
挑稻子的都是长辈。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涨得通红,每个人的头发都像浸过水似的,都贴在头顶上,脸上全部是流淌的汗珠,他们不断地用手擦去,又不断地调换着肩胛。经过我身边时,他们朝我笑笑,也不说话,只管向前。但我听见了双脚轮流着地发出的足音,整齐、急促、有力、沉闷。此时的他们,已经没有了平时的体面,我眼前闪过母亲凌晨拔秧回来的样子。
母亲说,你仔细看招娣爷叔。他快步来到我面前时,压着扁担的右手,突然向上起开,再用胳膊肘压在扁担上,然后将手心抬起,向我连弯了三次,算是招呼,然后朝后面的队伍呶呶嘴,那意思我懂了,后面的人跟着步伐,挑担的人不能随意停下脚步。我点头,很认真地看了一眼爷叔。招娣爷叔穿了一件背心。背心有点白,有点黄,好像与皮肤贴在了一起。母亲问,你看到什么了?我说看到了稻谷,扁担、脚步、出汗、喘气、红脸,还闻到了汗酸、汗臭,很少闻到稻谷发出的阵阵清香。
母亲轻声说,再过几年,你也要去挑稻的。
暑假第一天,我对母亲说下学期不想读书了,原因很简单,我也想做点小小的活儿,想挣点工分,贴补家用。读书就让我的三个妹妹去读。母亲不同意。我不听,依旧坚持自己想法,书不看,作业不做,东跑西跑,路上、河里,像个猴儿,定不下心来。
第二天上午,母亲就领着我看招娣爷叔挑稻去了。
现在的我看见了爷叔们像打仗一样的奔突场面:肩头上压着一百五十斤重量的担子,在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天气里奔跑,头顶上像是安装了抽水机,汗水像河水,从上到下,身上无一处是干的地方,面孔像家里客堂门一样的蜡黄墨黑,透气像是灶边拉风箱一样呼呼作响。老师说,几件事情比较了,就能看出不一样。我相信:体验是最好的人生教育。我没有去挑稻谷,但我看见了挑稻的人。我看见了我就比较了,我比较了我就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就想通了。
当晚回家,吃好晚饭以后,母亲洗刷着碗筷。她微笑着问我,你晓得招娣爷叔穿了什么背心?我说是白色的,因为汗水浸透了,有点黄斑,有点黑斑了。母亲笑笑,那不是背心,那是背心留在招娣爷叔身上的影子。照此说来,爷叔是赤膊挑担的?母亲没有作答,双手收拾着碗筷,依旧是平和的笑容。
第三天中午时辰,我偷偷地去了那条小路,我要等爷叔挑稻过来,爷叔来了,我笑笑,爷叔也笑笑,都在刹那间,但我看清楚了。
转过身,眼睛就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