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淮南人 文字:刘千荣
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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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来是新春,对于我们这些出门打工的人来说,是回家与亲人团聚的日子,却也是告别家乡出门打工的时间。故乡人一直有“三六九,往外走”的习俗。遥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就是在正月,告别故土亲人,北上河北省一家矿区,开始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打工的。
◆我老家在淮河之南,周边不管是叫河还是叫堰,都是淮河的大小支流,脾气秉性与淮河相近。幼时的记忆中,河或者堰干旱的情况不多,偶尔干旱,门前穿田野而过的小河里的水流会越变越细,最后连河底深坑里的水也会被抽干用来灌溉。更多的情况是涝,通常一夜大雨便河水暴涨。
正是故乡淮河水的旱涝不定,我们那的很多青壮年农民开始外出打工。1991年农历羊年正月初二,父亲带着我们姐弟几个去给他的四伯父,我们的四爷爷拜年。遇到了我的一位远房表叔。这位表叔在河北打工,他想让四爷爷的大孙子,我的堂哥跟他去河北。当年已定下婚约的堂哥以吃不惯三餐面食婉拒了表叔的美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表叔与堂哥的对话,被父亲和我听到了。父亲问我是否愿意和这位表叔一起出去打工?那时的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说没问题,我吃米吃面都行。父亲见我跃跃欲试就把我推荐给表叔。表叔见我生得壮实,又听说我读过半年高中,当即点头应允,说是他在外面老吃没文化的亏,写封家书都是难的,带上表侄儿,写信就不用求别人了。
◆正月初六,当故乡的人们还沉浸在春节欢乐的祥和气氛中,忙着走亲戚拜年时,我便跟随这位远房表叔和另外三位与我年纪相仿的老乡,一起北上燕赵古地。我们先乘汽车,到周集镇住了一宿,次日乘船过淮河。第一次拜会家乡的母亲河,得见淮河的庐山真面目,发现它比平日看到的河流确实要宽广很多。
在岸边的轮渡口苦苦等候了许久,惊讶地发现我们乘坐的客车竟然直接开到了停泊下来的船上。不仅如此,开上船的还有其他大型货车。“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淮河水就这样把我们送到对岸,到了隔河相望的颍上地界。客车继续前行直达阜阳车站。
我如今都能记得那天阳光灿烂,一点都不冷。在阜阳火车站我第一次喝到现在早已蜚声全国的胡辣汤。吃饱了瞎转悠,以打折价买了三本过期的《当代诗歌》杂志。回到表叔等四人身边,他们都在抽烟。表叔看到我手中的杂志,对另外三名同行者说:“他比你们都强,不抽烟却舍得花钱买书看。”
在阜阳火车站第一次见到飞奔的真火车和通向远方的铁轨。那时,买票只有售票厅里排队一条路,倒没见着乱窜的黄牛,票也不是很难买。但火车实在是难上。当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停下疾驰的脚步时,排队等候多时的人们如开闸潮水涌向那条绿色长龙,门小挤不进,后面的人流又涌向座位边窗口,我被人挟裹不由自主到了车窗前,先把行李扔进去,又被后面人猛推着爬上窗户,自己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进了车厢。
火车是上去了,车内人多得挤不动。几乎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把自己事先扔进来的行李拉到屁股下当座位。来不及喘口气却发现自己和同行的四人被挤散了。第一次出远门的我,被吓得不轻,这要是和同伴走散,我一个人该咋办呀?想喊一嗓子吧,车上乱哄哄的,估计也听不见。想去找一下吧,根本就挤不动,更不要说还得背着行李。可把当时二十不到的我给急坏了,窝在那就差没哭鼻抹泪。
好在我们路途遥远,在火车上时间足够长。带队的表叔是个久在异乡闯荡的老江湖,他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挤了一遍,使出洪荒之力,用尽浑身解数才把冲散的我们又召集到了一块,总算一个都没走失!
此后,经淮北,过新乡。在郑州下火车转乘长途汽车。驰过黄河大桥一路北上,最后到达河北邯郸,开始了我终身难忘的首次打工之旅。
◆进了工地,我们住进了集体宿舍,睡大通铺,吃大食堂,果然是一日三餐都为面食。好在表叔给我们打过“预防针”,早有思想准备。相对于我们那里的面食吃法,燕赵大地上的花样更多,吃到过故乡难以见到的面食样式,喝到了从未喝过的喷香的小米粥。
安定下来后,表叔领着我们找工作。表叔的计划是让我们四个人都进洗煤厂,上班作息都有规律。带着我们去见老板,人家告诉人已经招满了。表叔无奈,只得让我们跟着他干货车装卸。那活既脏且累,上班时间不定,活来了就得干,还有时间限制。货车开来,在固定的时间要把那一节火车皮装满,即便没装满,火车也要准时开走。
表叔带着我们第一次装车,因为经验不足,很快手掌心就被磨出了泡。见我们干活不得要领,表叔和其他老员工指点我们,用铁锹铲石子要把铁锹用力插进石子内,这样才能把石子铲满。新手干活效率差,眼看快到点,车皮还没装满,其他完成任务的工友都过来帮忙装石子,在火车开走前装满了车皮。
适应了工作和生活,不干活的时候,我们也会在周边逛逛。那个地方离古赵国的都城邯郸不远,属古代燕赵腹地。那里的气候很冷,每家门前都挂着一个如被胎般厚实的门帘,大多看上去很旧,可能因为用久了,出门进屋都要用力去掀,这让我这个外乡人多少有点不适应。屋内一般都有一个用砖垒起的大炕,通红的炭火日夜不停地燃着。就其室内温度而言,比我们老家要高。
这里的正月更多地保留了一些古代中原的传统习俗。坐在屋中,时时可闻喧天的锣鼓声。出门走上一走,更是随处都能见到一片大空地上,团团围着厚厚的人群,人群内传出悠扬的胡琴声,里面肯定是有人在表演节目:或是传统戏曲,或是一些传统表演项目。
最让我大开眼界的是那年正月初十下午,各矿区的代表队齐聚在中心小城进行节目献演和歌舞擂台赛。吃过午饭,便可见四面八方的人流向城区中心涌来,那气势只有在家乡赶庙会时才得以见识。各代表队是开着大卡车来的,选好了位置之后,就地取材,把卡车当做表演舞台,打出横幅,贴上标语,再插上各色小旗;加上喧闹的人声,锣鼓声、音乐声,小城一下子沸腾起来。
献演开始了,各类表演队沿着城区主要街道,鱼贯而行。走在前面的是装扮鲜艳的古装戏曲表演队,大多头插雉鸡的羽翎,背插小旗帜,非常威武。紧接着是踩高跷的,向人们展示着各式高难动作,紧随其后是跑旱船的,也是古装打扮。再就是大轴秧歌队踩着锣鼓声一路扭起来。还有武术队员,各拿刀枪,在后面压阵,这让人想起燕赵古地,多慷慨豪杰之士,民风强悍,习武成风。
这些传统节目过后,便是歌舞擂台赛。各代表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民乐,有美声,但唱得最多的还是当时的流行歌曲。几乎所有参加演出的队伍,在演唱歌曲时都有《好人一生平安》。这边的“谁能与我同醉”的歌声还未落下,那边“相知年年岁岁”的歌声又起,此起彼伏都是“好人一生平安”的祝福歌声。
一律是自己伴奏自己唱,那富有节奏的爵士鼓和时时传出的摇滚乐风格,则让人领略到现代艺术的气息。
◆听老员工说正月十五到十七晚,这里的观灯闹元宵更热闹。元宵节当晚,我与几个小伙伴,在同宿舍的四川大叔带领下,步行好几里路才到了观灯的地方。从小长大第一次看到,如此璀璨的灯海世界,如此拥挤的人流,立刻想到辛稼轩的《青玉案》 里“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名句。
辛弃疾描写的应该是江南观灯习俗,但同样适用于冀北燕赵大地。既然是农历羊年,诸如三阳开泰、羊羔跪乳等题材的花灯非常应景,而关于《西游记》师徒四人取经素材的灯笼也很多,孙悟空、猪八戒的形象生动传神。从样式上看,有模拟动物的灯笼:龙灯、凤灯、鱼灯、虾灯、仙鹤灯、十二生肖灯、狮子灯等,吸引我们伫立良久,称奇不已;有模拟花卉的灯笼:荷花灯、花篮灯、菊花灯、牡丹灯等维妙维肖,似乎闻到了各色花香;绣球灯、船灯、塔儿灯、宫灯等造型美观大方,令人叹为观止。元宵观灯文化内涵深厚,耐人寻味。可惜那时我的人生阅历和文化修养难以领悟其中的深刻文化内涵,看不出门道,只能看个热闹。
因为父亲爱好戏曲,在老家的收音机里,不止一次听过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王少舫演唱的《夫妻观灯》,有一段唱词描述高矮胖廋、长者小孩各色人等因观灯被挤得狼狈不堪,当时总感觉有夸张的成分。我们一行人淹没于观灯的人海中,才明白什么叫摩肩接踵,方知戏词所唱非虚。带队的四川大叔不时回头看,清点人数,深怕把我们几个涉世未深的“瓜娃”挤丢了。
如果不是担心第二天有活要干,我们恨不能观灯到天明。四川大叔老家在自贡,对观花灯有着难以割舍的特殊感情,但他还是催促我们回去。我们走出很远,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记忆在那一刻定格。
如今,当年北上邯郸的毛头小伙成了中年大叔,在上海也生活工作了三十年。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时常回忆起铁马秋风的燕赵景色和风土人情。我对峰峰矿区不能忘怀:那是我第一次出门打工的地方,还有矿区的年味浓郁,以及传统花灯的热闹纷繁。既苦且累的装卸工作也磨练了我的意志,让我在日后的打工岁月里不惧任何艰难困苦。

